玉碎(下)

预警见上。写上头了这篇,下有1w1的字数,果然狗血小短篇才能使我快乐(尤其当我发现这篇其实好像不算ooc只是更靠近剧炎尘)

(于是我就彻底明白剧炎尘比起书到底有多ooc了)

本文又名:当起点大男主是老师(而女主依然是熏儿)时会发生什么鬼







6.

按照经验来看,药尘觉得自己一觉会睡两天,具体时间多长,取决于他吐了多少血。

他没想到这个时间只有一半,而且当他醒的时候,除了头有些痛,其余竟然都恢复得七七八八了。

他摸了一把黑亮的皮毛,心想,高温疗法真的有用?

萧炎动了一下,扭过脑袋,毛茸茸的侧脸凑近他,眼睛湿漉漉的,透着一种诡异的哀怨。

萧炎控诉,“我的毛差点烧焦了。”

啊这。药尘仰面朝天躺进他的毛里,有气无力道,“让你别过来。”

萧炎小心地在他身后挪动身体,不知道是不是躺僵了,照理来说不应该,妖精们修炼起来都很会风雨磐石一动不动。一根细细的藤曼从药尘本来靠着的那棵树上探下来,卷着一大片盛着露水的树叶。萧炎这个木系能力的控制水平还不错,药尘暗自点头,随手接过,一低头看见乌七八糟的衣领,皱着眉拂了拂,血水便颗颗剥离,在空中融成一滩,被洒到更远的泥土里去了。

真讲究。萧炎就没那么多讲究,他抖抖毛站起来,肆无忌惮拉长身体,甚至想就地打个滚。药尘看见他悠闲晃荡的尾巴,模模糊糊想起湖水与青苔的气味,心里有点微妙的不自在。

“你的尾巴,”药尘说,“长好了?”

“长好了,就烧了一小截而已。”萧炎不以为意道。

“下次别这么干了。”药尘不轻不重地说。

萧炎完全不听,“下次你就习惯了。”

药尘呵了一声,正要发表评论,萧炎又继续说,“但我希望最好没下次。你的灵质空间到底怎么回事?”

药尘含糊地说,“就那么回事,历史遗留问题。”

萧炎想了想。药尘教他杂七杂八很多东西,但确实没教过历史,萧炎自觉偏科严重,不耻下问,“什么历史?”

“我自己都已经是历史了,我不教历史。”药尘顿了顿,说,“我也不教别的了。”

萧炎怀疑自己听错了,“什么?”

“我说,你想找我学怎么生存,你已经学会了。”药尘平静道,“恭喜,除非你刻意找死,比如之前那样,不然世间大部分地方你都能去得——要去人类城镇的话,记得最好不要伤人。总之,我们的约定结束了。”

萧炎目瞪口呆。这个恶人烧了他的尾巴,他什么都没说,还帮他压住了伤势,结果转眼这个人类就说,教学结束了。这是应该发生的事情吗?人类的仁义礼智信都是说来好玩的?还是说为了杜绝再有下次,药尘直接选择从根源上掐死?

“不是,”萧炎一言难尽,试图讲理,“你等一下……”

“如果你还想找人教你,”药尘打断他,“去找玄空子,他估计挺想收你做徒弟。我答应要教你的已经结束了,我还有事要做。”

于是在萧炎呆滞的注视下,药尘一转身直上青天,很快不见了。

萧炎在原地想了半天。结局是,他没明白到底为什么药尘一恢复立刻就要分道扬镳,倒是有点明白为什么明明有师徒之实,但药尘却从头到尾拒绝认这个关系了。

那完全不是嘴硬,那单纯是懒。毕竟,只要不认,就不用负责任,想走就能走,毫无愧疚可言啊!

他想起他认识的第一个人类告诫他,人类是很狡猾的生物,所以外面的世界很危险,小心受骗。萧炎以往没多大感觉,这应该算入世这近十年来,他第一次体会到人类的狡诈——这体现在,人类符号学的骗局。

萧炎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感情。

 

7.

作为前辈的玄空子爱莫能助,他早就料到要有这么一天。

“药尘这个人,做人是没得说的。”玄空子一副早就受过如此待遇的口吻道,“他是思想有问题。”

他和药尘早有过一些关于杯弓蛇影的讨论。他觉得这是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;药尘持不同意见,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在怕,他只是一朝被蛇咬,十年不爱养小动物,前者属于杞人忧天,后者属于人之常情。

最离谱的是,玄空子竟然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。

而萧炎则以为,这个事情最挫败的地方在于,哪怕现在,他也依然对药尘这个人没有什么意见。

然而玄空子一介看客,无从评价,更没有立场去说萧炎还不错,劝药尘再收个徒弟。他们两人的关系,其实也说不上好,普普通通罢了,他只不过刚好是药尘当年那些故交中唯一一个活到现在的。

所以,玄空子总结道,“若你是想请我帮忙找一找他的下落或者劝他回心转意,我的确是做不到,他已经做的决定,没人能改变他的想法。”

萧炎挠了挠下巴说,“呃……倒也不是,只是想来请教一些问题。”

玄空子问,“什么?”

“药老说不教我历史。”萧炎虚心道,“所以想来请前辈为我讲一讲历史。”

……玄空子莫名其妙,开始觉得这对没名没份的师徒可能是一脉相承的思想有问题。但他毕竟是个宽容温和的长辈,不忌于为年轻人答疑解惑,“什么历史?”

“药老说他的伤是历史遗留问题。”萧炎说,“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

这事啊。

玄空子觉得有点棘手,“这件事,他没和你说?”

萧炎想了想,如实道,“他让我还想知道什么东西,来找你。”

玄空子觉得更加棘手,甚至想磨刀霍霍,准备等下次药尘再来丹塔时往他的药里猛加黄连。他沉默很长时间,最终还是叹了口气。

“既然如此。”他说。

于是,比起历史,萧炎更像听了一个辉煌宏大的故事。那是在人间修道修仙还鼎盛的年代,故事里涉及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,他身为皇帝的至交好友,他在人类与妖精间精彩纷呈的生活,而后剧情从这里急转直下。人类用贪欲挑战规则,妖精与人间的关系变得错综复杂,仙家道门的鼎盛家族门派逐渐式微,凡尘俗世沧海横流,而天上宫阙爆发一场神战。无数神明如星辰陨落,药尘曾经以人类之身登临最强之神,却也因为一场农夫与蛇的故事,自神位跌落。

萧炎听到这里,彻底明白药尘为什么对收徒这件事异乎寻常地抗拒了。

“那个韩枫,”萧炎十分关心这个问题,“死了吗?”

“自然。”玄空子平淡道,“号称最强的神,是那么好杀的?他动了手,不出一炷香就死了。为了能力克制,他用的是非常厉害的冰系诅咒,本该冻结灵质空间,药尘却于生死关头感悟,将冰寒化进火中,这才有了骨灵冷火。但灵质空间的伤损已经造成,后来又是一场神战,这才境界跌落,神格破裂。”

萧炎说,“但魂族还存在。”

“魂族并不是一个人,或者一个神。”玄空子哂然,“百足之虫,自然死而不僵。”

“他们到底是什么?”萧炎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些东西,“我觉得不像妖精……但也肯定不是人。”

这回玄空子没说话,但他起身从书架上抽出几卷书,直接扔给萧炎。

萧炎看着封面上“神圣传说”几个大字,傻眼了。

 

8.

“只有一个问题。”萧炎拿着书作最后挣扎,“什么时候妖精开始记录历史了?”

“丹界里也有很多人类。”玄空子摆摆手,“太长了,讲是几天也讲不完,你自己看吧。”

这态度比药尘还放养,而且这名字也不像什么正经史册。作为一个被人类教育过的妖精,萧炎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发言权的,这估计只是妖精对人类文明的拙劣模仿,但没有办法,萧炎只能自己啃起了书。

妖精不记录历史。妖精们自己常常就是历史,而且他们的记忆力大多不差,人类却宛如蜉蝣,朝生暮死,他们要传承下来,必然需要靠记录,是以数千年来,人类把历史记录变成了一种艺术。

但无论艺术还是纪实,这几本书解答了他的很多问题。以史为镜可以知兴亡,他的指尖拂过书页,拂过那个“古”字,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学历史。

他见过的第一个人类也姓古,那是一个很小的小姑娘,喜欢靠在他的爪子上看书,很严肃地告诉他这是人类的修行。

她的名字叫熏儿。她在秘境里住了很长时间,还给他起了一个名字,一直待到成年,但人类成年也只有小小的一只,最后她在一个黑雾遮天蔽日的日子离开了秘境,从此一别永别。

这世间大多秘境,都是无主的灵质空间。这个空间不是萧炎的,但萧炎可以算是继承了它,虽然只在于控制它的开关上。熏儿并非没有离开过,萧炎会目送她走,也会迎接她回来。在那对于人类而言也许很长、但对于妖精而言十分短暂的时间里,她数次离开,每一次回来都变得更强一些,最后她甚至能打过萧炎,因为化了人形后萧炎真的不太会打架。在那全然独立于世外的时光里,熏儿最开始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,没有父母庇护,孤僻、疼痛但还要假装凶狠,萧炎漫长的生命里看过很多这种小可怜,也保护过不少。熏儿唯一的特殊之处不过是她只用两只脚走路。所以萧炎也保护她,帮她猎捕野兽,为她烤熟食物。后来小姑娘眼睛发亮,说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孩子,要是她有个哥哥就好了。

萧炎说,那我可以跟你姓。

熏儿咯咯笑,在他的皮毛上一通乱蹭,说:我的姓氏不好,你不要跟我姓,我跟你姓。

“古”这个姓氏其实没有什么不好,就像它的意味一样,它历史悠久,曾经光辉璀璨、浓墨重彩,人间传言说这一族人能通天机鬼神,因此最终,不是命短,就是目盲。萧炎知道这说法是夸张了,熏儿并没有这种能力,而且神仙说到底大多是妖精,倒也没有那么神,但熏儿确实能偶尔很简单地直接看见一些本质上的东西,或者是因果预见,像无尽星辰偶然间对万物投以一瞥。

比如,当她决定穿过那些黑雾下山离开时,萧炎以为,她多年如此刻苦修炼,就是被那些黑色的东西逼迫。萧炎不知道那是什么,但觉得危险,也觉得厌恶。因此他思考良久,郑重提出,可以帮她烧光他们。那时熏儿转身看他,眼中突然流转金光,像是落了熔烧的金子,那一刻万物寂静,然后她闭上眼睛。

再睁眼时,那金光不见了,如同幻觉,而熏儿摇摇头。

“金生丽水,玉出昆冈。”她说,“火炎昆冈,玉石俱焚。”

萧炎没听懂那句话。这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有点后悔,为什么嫌弃人类的文字晦涩艰深而没有去学,但熏儿只是对他笑。

“不要轻易去烧掉什么东西,这不还是你说的?”熏儿认真地说,“你的火焰很珍贵,也很特殊,就算真的要燃烧,也不在今日。”

萧炎问,“那在什么时候?”

熏儿笑嘻嘻道,“那要看缘分。”

但熏儿要离开这件事,却不看缘分,也并无玄妙预见的成分在其中。熏儿要离开,并且知道自己不会回来,因为那个她对萧炎说过的很简单的道理:妖精的归妖精,人类的归人类。人类自己惹出来的麻烦,就要自己解决。

萧炎眉头大皱,指着山下弥漫的黑雾,“那是你们人类惹出来的?”

熏儿面有惭色,“确实是。”

萧炎有点嫌弃那些不人不鬼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,说,“噫。”

他想了想,又说,“但又不是你惹出来的。不能不管吗?”

“不能。”熏儿说,“这是你的世界,人间是我的世界。可能没那么好,还很危险,但毕竟是我的世界。”

后来萧炎常常望向她走向人间的那个方向,好奇那是怎样一个世界,值得她付诸一切。不知又过了多少年,在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日出日落后,那个方向里又走来一个人类。萧炎一眼看到他,就有微妙的相似感,他像熏儿一样让人感觉疼痛,也和熏儿一样带了一根要竖起来吹才有声音的管子——还和熏儿一样好看。

不同的是,他是萧炎有生以来见过的少数非常强大的存在,他不需要保护,或许还能告诉萧炎要怎么应付下面那个危险的世界。

所以萧炎看见了机会,抓住了它。

 

9.

“神圣传说”这个名字,就可以体现出,作为一册史卷,它是纪传体,不是编年体。

还是时间点模模糊糊的那种纪传体。

萧炎着实翻了好几遍才弄明白什么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。

熏儿说的确实对,魂族完全是人类惹出的灾祸,因为魂族曾经就是人类中的一个种族,与古族本无区别,只不过他们最后走上了一条恐怖的道路。为了追求妖精的力量与长生,他们最终把自己变成了如今的样子,以欲念蛊惑操控众生,吞噬他人的灵质壮大自己,最终把整个世界搅成一江浑水。

“‘魂族’是他们作为人类时的名字,如今人族修行式微,恐怕如今只有药尘这种活得太久的人类才记得。”玄空子说,“妖精们后来都叫他们‘吞灵族’。”

萧炎于是又想,从这方面来看,熏儿说人间是很危险的地方,这话也一点不错。神仙大多是妖精,人族千年才出几个药尘这种强得匪夷所思的天才,能脱颖而出使众星拱月。而就是这些与天长同地久的妖精,在魂族的一手操控下接连陨落,他们先蛊惑韩枫叛师,又挑起神战,连带人间动荡,于是天星尽摇,月落乌江,永夜长存。

萧炎把书还给玄空子,由衷说道:“人类果然很可怕,恐怖如斯。”

玄空子收下书,说,“还有没有别的疑问?”

萧炎问,“药老是不是,在神战之后都在清剿残存魂族?”

提到这个玄空子就没有什么好声气,“不然你觉得他为什么能把他那个身体搞成那样?”

萧炎就猜到了。在某些事情上,药尘就是一个大写的记仇,萧炎这些年与他共同生活,深有感触。就算抛开这个,在“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,无需他人插手”这种方面,药尘和熏儿也是如出一辙,以至于萧炎怀疑这是不是一种人类特质,写在文明传承信条里的那种。

想到熏儿,他不免又想到书上那寥寥数语,于是接下去他问了一个全部相关的话题,“古族的那位仙子……”

玄空子挑起眉毛,“你问她做什么?想问她是怎么死的?”

“不是。”萧炎摇头,“是想问,她最后有没有死得辉煌壮阔、惊心动魄?”

……这问题问得奇奇怪怪,谁形容死法会用这种词?有仇不成?但尽管莫名其妙,玄空子还是想了想,说,“我没有见到,但既然最后是古族列阵布局,成功把魂族一网打尽的,想来应该会非常辉煌壮阔、惊心动魄。”

萧炎于是有些满意。对于他想要记住的那些事情,他的记忆很好,所以他依然记得熏儿离开前曾说过,如果她真的要死,她一定要死得辉煌壮阔、惊心动魄,因此她绝不会死在下昆山的路上。现在看来,萧炎知道她已经得偿所愿,死得其所。

无需遗憾。

因此萧炎也没有别的问题了。他站起身准备告辞,玄空子叫住他。

“所以真的不做我徒弟?”

萧炎依然摇头。

“师者传道授业解惑。”萧炎说,“我既然已经有了一条道路,就无法同时踩在另一条上。”

玄空子嘲讽,“还圣人无常师呢。他天天教的你都是些什么迂腐文化糟粕?”

萧炎有些不好意思,但还是说,“抱歉了,前辈。”

虽然药尘说着自己不收徒,传道授业解惑最多也就解个惑,但他确实是个不擅长敷衍的人,教学生自然而然就教以事而喻诸德。事实上他该做的都做到了,否则萧炎也不会真心把他当老师——当然,也有可能萧炎是单纯赤子简单澄澈,而药尘早就心如铁石爱恨蒙尘,两人脑回路压根没对上。

玄空子显然以为是后者。于是他欲言又止良久,还是叹了口气。

“你要想好。”玄空子说,带了点对晚辈的单纯关怀告诫,“想明白你要什么,不要得不偿失。”

尽管众生平等是一个很好的愿望,但人与人间总是很难平等的,年轻人与年长者更天然不对等,一个人想要的、期待的,于另一个人而言早已是往事,早一百年前就有人为药尘赴汤蹈火以至于赴命赴死,他也曾与人生死相交兄弟相称,你凭什么让他多看你一眼?

萧炎听完他诚心劝告,仔细想了想,确定自己没有这种困扰。

“我并没有想要什么。”萧炎对玄空子说。

玄空子讶然道,“那你是想……”

“我就是想做而已。”萧炎反问,“难道药老不值得别人想为他做什么吗?”

玄空子沉默许久,突然笑了一声。

“运气真好。”玄空子说,“那老顽固,我赌他日后要后悔。”

萧炎略感困惑,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后悔,刚要发问,就见玄空子摆了摆手。

“行了,你想好了,也不打算拜师,那就走吧。”他说,“想做什么,就做什么去吧。”

萧炎对他最后一行礼,离开丹塔。

 

10.

药尘听见玄空子对他说:“我觉得你要后悔。”

但药尘的内心毫无波动,他只想,行,你又来了。

他们不怎么谈起这件事。但药尘那个破身体摆在那里,好死不死,玄空子又是他的指定治疗师,他们就没法避免这个话题。

他身边跟了萧炎后,这个现状雪上加霜,几乎每一次他来丹塔,都得这么来一遍。但玄空子这个家伙,还是比较有分寸的,或者说作为一个活得太久的妖精,他不怎么说得来人话,经常会显得神神叨叨的。因此,“你要后悔”这种直白还带点幸灾乐祸的话,药尘确认自己是第一次听见。

他继而又想起另一段对话。

“人性有人性的极限。”药尘有一次这么对玄空子说,“因此,尽管我知道,人有兽心,错不在我,但这件事,实不是理智可以解决的。放不下看不开,也并不是一件可以讲理的事情。”

玄空子作如是评价:“话虽如此,但我觉得你在骂我们都不是人。”

药尘闻言礼貌微笑,“自然,人有人性,动物也有动物性,各有千秋短长,不可一言以蔽之。”

玄空子于是也微笑,说:“把你的药喝了。”

药尘看着面前一碗漆黑药汁,皱眉不语,虽然知道里面没有毒,但也肯定绝对加了别的料。然而身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,他只能端碗作碰杯状,一饮而尽,被苦到天灵盖发麻。

玄空子满意道,“然后滚蛋。”

药尘欣然滚了。转身前还听见玄空子当面抱怨,“活该每次来只配喝药,我觉得你就是想死。”

药尘纠正他,“我不想死,我只是不怎么怕死。”

然后再一转眼,就是风闲坐在面前。他们不在丹塔,风闲也还没有一身明亮皇袍,他们普通地坐在高台上对饮,任风呼啸而巍然不动,风闲指着台下遥远地面对他说,“所以人活着的第一动力,就是怕死。”

药尘笑道,“不应该是饮食美酒?”

风闲对他举杯,“都可以有。”

药尘把酒饮尽,示以杯底,说,“那看来我们不应该坐在这里喝酒。”

“我得坐在这里,估计以后都得坐这么高了。”风闲苦恼无奈道,“但比起你,我好像也没什么好抱怨的,你以后还要去更高的地方。”

药尘看向风闲所指的青天。那时他踌躇满志,只觉星斗在望,不知道什么样的灾祸在等他,于是他去了更高的地方,却很快掉了下来。

带着一把冰封的剑和满手的血。

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大多数看客所以为的那样困扰他。就像他很早以前就在和玄空子说的那样,他知道错不在他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,韩枫没有,因此他才做得出这等事,药尘唯一的错误就是,他太瞎了,竟然一直没有看出来。

所以韩枫说过的那些话,本意大约是想剜他的心,但却全然没有达成目的。

虽然不知为什么,药尘确实依旧记得那些话。

韩枫接近恶毒地对他说:“你说我心术不正,你又凭什么坐高台?既然叫药尘,凭什么你最干净,最不染尘埃?”

药尘时至今日也不理解他不平的点在哪里,但那一刻他确实感觉失望,不是为他说的话,是为他学得如此差劲,偷袭得手竟然还在浪费时间说废话,看来药尘的教育确实也不怎么成功。

所以药尘反手就击杀了他。

接着证明了他所持观点的错误性。药尘的手染了血,他落下高台,他摔进尘埃。

同在凡尘里,谁能不染尘埃。

然后药尘睁开眼睛。他一时恍惚,发现自己没有摔进尘埃,他摔在起伏的黑色毛皮中。

萧炎化成原形,正在奔跑。

在回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的那一刻,有三个念头争先恐后出现在药尘的脑海中。第一是,要想干干净净,可能得从头到尾一身黑,因为脏了也看不出来。第二是,萧炎怎么来的?第三是,随随便便进别人的灵质空间,怎么又不记得我怎么教的?

 

11.

作为一个几乎出生就在守一个无主灵质空间的妖精,萧炎自认为非常了解灵质空间。

所以他也很快发觉这个灵质空间的怪异之处:它的主人要么疯了,要么神智非常错乱,要么半死半活。

他觉得三种都有可能,魂族似乎把自己变成了一种没有物质身体的群体意识,这个灵质空间是靠群体掌控的,而以他闯进来时都被骨灵冷火烧了一道看,那个群体起码已经死了一半。

这代表这个空间里有无法被控制的部分。于是一番惊险奔逃后,萧炎终于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停下来。

在伏下身体的时候,他感到后背一直没有动过的药尘抓住了他的皮毛。他的手毫无温度,从后背翻下来的时候也没什么力气,萧炎偏头,用头颅接了他一下,让他靠坐在他的脖颈边。

药尘的第一句话是:“我要死了。”

萧炎能看出来这一点。但他没有动,只是说,“你想要我做什么?”

药尘闭了闭眼,反问,“你来做什么?”

“我以前有一个妹妹,很想要他们死。”萧炎说,“我来想办法帮她达成愿望。”

“那我就不想办法说服你了。”药尘说,“我也想杀光他们。”

萧炎说,“这就是为什么,你用骨灵冷火把整个灵质空间封起来了。”

“我在百年里几乎把他们清剿干净,遇见你前,确实有很多年不曾在动过手。”药尘依然闭着眼睛,声音有些低,但很稳定,“但那毕竟只是几乎。我知道他们在等待,其实我也在等待,我在等他们找我。”

等他们找到他,然后他就有办法把他们杀光。玄空子为此怨气颇深,在他眼里,虽然完全恢复是不可能,但药尘明明有办法稳住伤势,却偏要放任它恶化,因为他在等魂族觊觎他。一个神格碎裂的神仙是最好的吞噬对象,只要他一直衰弱下去,他们一定忍不住。

“我死之后,你拿走我的神格。”药尘顿了一下,“就是我的灵质空间。应该还能剩下半个。你拿它控制我的骨灵冷火,把他们烧光——一个都不要放走。”

萧炎沉默,没有说好,也没有说不好,只是问,“如果我没有来,你打算怎么把他们杀光?”

“我死之后,我残存的灵质空间会吞噬这一个。”药尘说,“按理来说,他们应该撑不到我的火焰熄灭。然而但凡计划,都有变数,既然你来了,就没有变数了。”

萧炎又一次沉默。他低垂下头颅,离药尘很近,听见药尘说:“……我对你一直很满意。”

萧炎注视他,药尘看见自己的样貌身影倒映在他巨大的眼瞳里,萧炎承诺:“我会把这个灵质空间烧光。”

药尘很满意,他觉得没有需要交代的了,于是他更深地埋进温暖的皮毛里,等待自己的血液彻底停止流动。

萧炎听着他沉寂下去,自顾自说道,“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类,为杀他们而死。认识的第二个人类,为杀他们也要死了。”

他沉默屏息,似乎在山林间看见了那个穿绿裙子的人类少女,便在药尘微弱的呼吸中突然笑了一下,“这是不是算缘分到了?”

萧炎知道没有人会回答他。绿裙子的女孩只是幻影,药尘正在死亡,而他已经想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。

他开始燃烧。

 

12.

药尘感觉不对。

他周身的温暖越来越盛,如沐春风,但他体验过人世间可能存在的许多死法,知道死亡不是这样一个过程,并不会在离它越近时越平安喜乐。

他的灵质空间在震颤。大半冰冻的区域在复苏,寒冰在颤动中裂开细小的缝隙,在逐渐升高的温度中融化,枯木逢春,起死回生。

药尘终于睁开眼。他很轻松地坐直了,伴随他百年的沉疴旧创似乎在消失,他看向自己的双手,发现它们在发亮,凝固的血迹蒸发殆尽,好像有一层很薄的透明火焰正附在他的手上燃烧。

他抬眼看去,目光所及,所有地方都这样泛着光,都在燃烧。

整个灵质空间,包括他自己的灵质空间,都在燃烧。

燃烧的中心在他身后。萧炎黑色的皮毛每一根都纤毫毕现地亮着,仿佛被底下的什么东西照亮,光芒漏了出来,看起来就像一只内部燃烧的纸灯。

但萧炎依然安静地看着他。

药尘感觉自己维持了一百年的坚冰似的冷静,在顷刻间被他这种眼神击碎了。

“你到底是什么?”他说,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震惊到思维混乱,这并不是重点,他应该抓住重点,“你在做什么?”

萧炎几乎带一点顽劣的意味说:“我要死了。”

药尘的神色空白了一瞬,因为不可思议、痛心疾首、悔不当初等等复杂情绪。总而言之,他简直不知道该抱有什么样的表情,因为他非常清楚这小兔崽子在报复他。

去他妈的。药尘霍然起身,“撤回。”

萧炎把头搁在爪子上,“火焰熄灭只能有两种方法。”

要么扑灭它,要么等这把火将天地烧个清白干净。药尘也是玩火行家,很明白这个道理,一时间只能沉默,看着萧炎的身体渐渐缩小,直到他需要低头去看。

他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。皮毛肌骨血脉之下,真正在燃烧的是他的灵质,这把火在烧光整个灵质空间,同时也在修复药尘的灵质空间——可萧炎并不是治愈系。药尘知道正在发生什么,却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。

他缓慢地在萧炎面前跪坐下来,长久沉默。此时此刻,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。

他唯一能问的只有:“为什么?”

“我想这么做。”萧炎回答,“可能从看到你的第一眼,就在想了。”

药尘还想说什么,但萧炎打断他,“你们人类总在说,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,不要别人来插手。我尊重你们,所以我不插手,但我想要救你,这也是我的事情,你也不应该阻止我。”

药尘无言以对。他其实还是想问为什么,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获得想要的回答。然后他又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讽刺,韩枫想要杀他,他没有问为什么,但萧炎要为他死,他却想要问为什么。

还能为什么呢?药尘清楚得很,他在烧掉萧炎半截尾巴的时候就看清楚了,他为此把萧炎赶走,让他去找玄空子做师父,但他装不知道。因此萧炎太赤诚,无论是刻意拉开的距离还是语言符号的陷阱都不能迷惑动摇他,而药尘是冰封的火,没有力气再给他更好的。他要让萧炎离开,正因为萧炎不是韩枫,这样的生灵,不应该停留在他身边。

但萧炎身上那种于他而言可怕可恶的执着特质还是占据上风,药尘一败涂地,萧炎还是来了,来代他赴死。

而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。一切都为时已晚。

所以他只能伸出手,放在萧炎的前爪上,看着那只爪子越来越小,而火越烧越盛。

最后,在萧炎散成漫天的灵前,药尘突然听见他叫了一声:“老师。”

药尘怔了一下。只那片刻,萧炎彻底消散了。

他跪坐在那里很久,注视萧炎消失的地方,直到无形的火将整片空间燃烧殆尽,周身燃烧的火灰如同灰色的雪片片坠落,空间障壁像纸片被火舌舔舐般消融剥去,露出外面真实的世界。药尘在这幅诡异却美丽的画面里,仿佛变成了一个静止的点,显得极为渺小。

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。

 

13.

“你说的对。”药尘对玄空子说,“我确实后悔了。”

玄空子回答,“虽然我是说过这句话,但我记得不是对你说的。”

“你在梦里对我说的。”药尘说。

“而且我也绝对没有给你托梦。”玄空子补充。

药尘并没有理他,只是径自说下去,“我以为韩枫没有影响我,我也不希望他影响到我,但他还是影响了。这是我的错。”

玄空子叹了口气。他尝试活跃气氛,显然他失败了,他只能说,“这不是你的错。这是你有你的极限。”

“我记得这句话还是我说的。”

“我也没有说过你的话没道理。”

玄空子给他倒了一杯酒,从桌上推过去,“恭喜,现在你可以喝酒了。”

药尘平淡道,“看不出有哪里值得恭喜。”

“那么多人死了,但你还活着。”玄空子说,“不值得恭喜?”

“玄衣死了,你还活着。”药尘说,“你觉得值得恭喜?”

药尘这个人,当他心境差到一种地步的时候,他就会仿佛破罐破摔,说话做事全无顾忌,不讲情面也不讲理。上一次他这么发疯,拼着神格破碎把魂族以及被他们蛊惑的一干神仙全杀光了,古族只布了局,他才是那个执行的大杀器。现在可没有第二个魂族让他发疯,还活着的神仙们不是伤重闭关也是心灰意冷归隐了,他找个人打架都找不到,于是玄空子被他精准扎心之余,十分头疼。

“行。”玄空子不欲刺激疯子,只说,“那你接下来要干什么?”

“去昆山。”

“还有什么好去的?”

“去看看。”药尘回答。

昆山之上,除了秘境,就是光秃秃的石头,着实没有什么好看。但玄空子知道他说的看看,必定不是看风景,或许是看别的。能不能看破,还会不会再下山,都还是两说。玄空子暗自沉默,他当时想到药尘可能会后悔,但也没想到他会自闭。

但毕竟这么些年的交情。玄空子叹了口气,觉得还是没法真的看他自闭。

“你要去也好。”玄空子说,“先听我讲几个故事。”

药尘暼了他一眼,“还几个?”

“昆山产玉。”玄空子不理他,直接说道,“昔年五彩石之一,就是采自昆山,那里玉石有灵,曾经催生过一株神木,我当年和你说,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能完全治愈你,就是曾经那株神木。”

“但你也说那棵树早就被烧死了。”

“确实。”玄空子确认道,“昆山上起过一场天火,玉石俱焚。那都是我才诞生时的事情了,我上一次让你去昆山,其实只是让你去碰运气,我不知道那上面真能留下什么,只是听说古族那位仙子幼时隐于昆山不出世,下山后登仙成神,猜测那上面可能还有些什么。”

药尘听着,缓缓坐直了,“你是什么意思?我拿回来的那株草……到底是什么?”

“神树的一片叶子。”玄空子说,“或者说,幼年神树的一片叶子,所以,只能延缓你的伤恶化,依然治不好你。”

药尘自语道,“……但萧炎可以。”

“昆山上那场火,应该焚烧一切,但现在看来,玉石未毁,神树未死,连守护它们的妖精也没有死,而你说山顶上有一个灵质空间。”玄空子说,“我们只能猜一猜看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
所以,或许最终还是那个问题。药尘在又一次走在险峻山道上时想,萧炎到底是什么。

第二次上昆山,他的身体轻盈有力,冰寒淤滞尽去,但他却用了比上次更长的时间才到达山顶。万径人踪灭,这里的风景终年不变,药尘在上一次他坐下的石头上重新坐下,拿出洞箫的时候想起萧炎。

萧炎没有一双敏锐的眼睛,不像古族的人,或者一些擅长瞳术的妖精,他从头到尾都不明白药尘究竟受了什么伤,但在另一方面,他敏锐得可怕。萧炎只看了他一眼,听他吹了几段箫,就看出了他在死去。

不是身体上的衰败,是在更深的层面上,他一开始就看出了他在死去,在连药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。

药尘想知道,如果他现在来看,他会看到什么。

药尘垂下眼,开始吹奏。

他不知道自己吹奏了多长时间,沉浸在某件事里的时候,很容易就会忘记时间,直到某一刻他突然停住,感觉身边突然微微亮起一道光。

秘境的入口打开了,药尘放下箫管,看向那片泛着涟漪的白光,想起另一个灵质空间里四处燃烧的火。当时他的感觉,其实很像百年前那柄冰封的剑停留在他身体里的感觉,他并不是想要拿韩枫相提并论,他只是受过很多伤,这是他唯一认为比较接近的描述。

就好像现在,那柄剑又出现在他身体里了,在很接近心脏的地方将血液冻成冰凌。药尘于是愈发确认,果然这辈子的徒弟都是上辈子的报应,虽然选的方式不同,但都要来剜他的心。

他慢慢走近那片光,在即将穿过它的时候停下来,想,但那也没办法。教都教了,总得认命。

他于是说:“你要叫我什么?”

那片白光波动了一下,他听见萧炎的声音从风中传来:“老师。”

药尘说:“好。”

他抬脚跨进入口中。

 

END. 




 

虽然这篇几乎要无人生还但我还是要说:这在我心里是沙雕文!!!(坚持)

应该还有个番外,讲一讲过去的那些事并且谈恋爱(我的短篇惯例,正文跑剧情番外谈恋爱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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